比辽阔更美
——读孙梓文诗集《光雾岚》
马忠
山水是教化人的。林语堂先生从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中发现,中国人的艺术冲动,来源于对山水的观照。中国的诗人历来信仰山水,也多陶然于山水。山的远近高低,水的充盈枯瘦以及光线色彩的明暗变化都应和着诗人的精神情绪和智慧结合的微妙变化。从古代到现代,山水诗都有自己的艺术个性与美学特征,但若今天的诗人继续延着这个路子写,其诗便无足观。光雾山已被无数诗人吟咏过,如何在“熟中求生”“熟中求新”,的确是一种考验。可喜的是,青年诗人孙梓文做到了。诗集《光雾岚》借由一种个人化的、极具现代意识的冥想来表现他所观察到的、以及心灵所发现的“自然”,从而赋予光雾山水以特殊的灵魂。
首先,诗人本真地和万物沟通。山花开且落,白云任卷舒。他以一种无欲无求的态度面对光雾山水。于是,写出来的诗自然清淡有味。且看《暮晚调》:“时序更替,天地有着恒常的变动/比如:在光雾山,月亮隐去,太阳升起/比如:此刻,太阳还在西天/而月亮已登临东山/它们严丝合缝,有着时间的界河/又有着光芒重叠的关切/它们没有占山为王的念头/只是,把相互照耀过的人间/再重新照耀一回”。开阔,自由,诗意与禅机交织。光雾山在他笔下,获得了一种诗意的审视。而“山抬高一寸,云朵就降低一分/山居亭后,与茂林修竹为伍/云朵比照自己的模样/在庭前栽花,插柳”,在《山居图》这首诗里,“山”“云朵”“亭”“茂林”“修竹”“溪水”“野草”“黑熊沟”等惯常意象由于诗人的独特生命哲学的加持,已不只是光雾山的重要组成部分,还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可以说,山水的形意与人生智慧互参,构成了孙梓文诗歌最别致的地方。其中,《光雾雪》运思奇巧,深得中国古典诗歌神韵,“坡,才从唐朝出发/我一生,走到巴中就止步了……”。《落花,悬而未决的美》有同样的巧思和意境,但在精神的超然方面更胜一筹。“花朵收起小伞,将心归零/这转世的预演/巧妙地转动了,季节的门框”,更有一种审美的终极意义上的大悲悯。在这里,诗人从反向的角度来体验光雾山,从一个比生命更高的高度去书写光雾山的自然气象。
打开这部诗集,真如走进光雾山,五彩缤纷的诗美追求会使你目不暇接,风采各异的审美意象会让你沉醉其中。显然,诗人那种清晰的审美创作趋向,得益于对哲学、美学等的追求,得益于诗人对诗歌理论的研究与探索。在“山居图”“红叶迟”“风雨慢”三辑中,诗人营造了丰富多彩的光雾山意象群落,诸如香炉日出、光雾山月、梦花树、水青冈、阳雀花、野樱花、韩溪河、十八月潭等等,并通过工笔细描、粗笔勾勒、意隐象中、意象俱隐等手法,开拓了一片属于自己的美学天地。可以说,孙梓文推出的每一个意象,都是他透析世界、感悟人生的窗口,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哲思与灵感。比如“蝉鸣是上好的墨汁,有着倾泻之势/水,石,树,亭,栈道,入画时/就有了声音的皱褶”(《蝉鸣是上好的墨汁》),就是用通感将“蝉鸣”转化为“墨汁”,从而让声音有了皱褶。这种意象的构建与组合方式,就显得特别独特。再如《汉字里的空山》《诺水河》《红叶迟》等,都是对诗美和大自然之美进行的开拓,让心灵和诗神靠得更近一些。诗集中类似这样的具有灵性的作品,触处皆是,在这许许多多闪光的诗作中,我们看到了诗人投身于大自然,对于生命的存在及其价值的感悟。诗人以其赤子之心去拥抱自然和人生,哲学家则面对自然和人生作深沉的思索,其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诗集《光雾岚》是诗人以其至情对于光雾山的抒情和感悟,也是对于生命、自然、宇宙的沉思,也就是“为天地立心”。
尽管在诗中依然可以听到清风、明月、花开、虫鸣、暮鼓、河流的奔腾,但这些更多是内心的镜像,是内心对这些景观的返照,已是主观化了的诗性书写。“我必须从凋零走回盛开,从盛开走回蓓蕾/最后走回萌芽。仿佛由死向生,由终至始/就像,我只是第一次遇见你”(《感灵寺》)“我走走停停,不知自己是一株新植/还是空中掠过的一声鸟鸣”。(《秋声弥漫》)很显然,诗人无意作景观的导览者,他在诗中也不机械地写实,因此你很难定义他的诗是抒情还是记述,他动用一切诗艺,不过是为了述怀,为了说出心中所思。也由此不难看出,孙梓文是一个遵循内心戒律的诗人,《光雾岚》中的每首诗都是一幅图,一个叙事的场景,诉说人间众灵的故事。“我来得太晚了,错过了/光雾山茶芽的初绽,和杯中的涟漪/甚至那钟声,只留下余韵/未能与你的目光,起舞弄清影//沏一杯晚茶,唇齿屯香/聚散都在回味间/我是往回走,去来路找回弄丢的晨露/还是在这样的暮晚,等月亮西坠/让一支香烛,将茶叶的梦境照透/抑或,化为一声不眠的鸟鸣/在你的杯盏中,荡漾”(《光雾山茶·夜饮记》)。朴素为诗,却空灵曼妙,写活了光雾山茶,人的思绪与之合二而一。诗人在诗中创造出的那种物我交融、优美和谐的意境,正是禅家梦寐以求的幽远深邃、宁静空灵的禅定境界。
诗虽是情感的晶体,但从不排斥理性之光的照耀,二者的完满契合,才能使诗歌从感觉走向智慧,才能使其内蕴更加深厚。孙梓文深谙此道,不仅在作品中体现出诗的美感,更重要的是做到了抒情、想象、哲理的有机结合。比如:“在你面前,我不过是翻新了几十年的/叶子”(《在大坝,与一棵古树对话》),“在古道上抚琴/一切新生都有迹可循/只有草木不问人间的冷暖/一年绿上一回/像我们出发,又归来”(《桃园三叠》)等,从表面看,这些诗远离人间烟火,实际上诗人通过自然界奥秘的探索,是在对人生、生命进行一种理性的认识。这类抒情诗无不契入诗人的感情,以及他的审美尺度,使读者感到某些玄机和“禅意”。从接受美学角度讲,在领略美妙真谛的同时,接受醍醐灌顶般的理性洗礼,岂不更好?
在我看来,所有文化,都是地理胸怀中的绚丽花朵,包括人的生活。青年诗人孙梓文对山水不是观光更不是索取,他是忘情的,和光雾山两相见,默默欢喜。他从无言的事物身上发现语言,写的已不再是传统的抒情诗,而是更接近艾略特所说的那种“冥想诗”。因此,在《光雾岚》营造的诗歌山水之间,我被禅意引领,被神性的光芒俘获。一遍一遍吟哦,让我感动不已。
2023年春分于粤北
马忠,文艺评论家,二级作家。出版《站在低处说话》《文学批评三种“病”》等著作十几部,现居清远。